姐姐和妹妹每年都要栽种凤仙花，凤仙花容易发芽成活，花又红又旺，又能染指甲，女孩子最喜爱。其实在关中农村，农家院子里最宜种凤仙，既不占地方，又好作务，又好看。
院子里那片空闲的地方，没有树木和房屋遮挡，很向阳。春天来临，姐姐跟我和妹妹一起就用镢头挖，铁锨翻，象大人种庄稼一样整出一片地来。
“清明前后，点瓜种豆。”春光暖融融的照着，春风煦煦的吹，人的筋骨也感觉酥酥的。父辈们到田地里忙活着春耕，而我们小孩子们则准备着种植凤仙花。
从柜子里翻出去年采集的凤仙花籽，放进清水里浸泡了，除去浮籽，再稍微亮晒一下，用土末子拌了。凤仙花的种子黑黑的，比油菜籽还小，抓一大把凤仙籽匀匀地撒进土里，用钉耙勾一勾，打碎土块，再抬一桶水洒上去，凤仙就算种好了。
凤仙种进地里，我们每顿吃饭的时候，就端着饭碗蹲在地边看，恨不得刚种下去就让它发芽。爷爷说：“春天这么暖和，种什么都会长出来，地里插根棍也会发芽的。”
爷爷说得也是，春天里有什么不会发芽呢？不到一个星期的时间，凤仙的芽尖就从土中冒了出来，缝衣针那么壮的嫩红色的细茎上顶两片小小的圆叶，玲珑剔透，惹人爱怜。爷爷说：“凤仙喜欢水，你们要给它浇水才行啊。”于是，我们姐弟几个就成天忙碌着给凤仙浇水。我们轮流着从井里绞上清澈而新鲜的井水，又不敢使劲泼，生怕水滴打断凤仙那细嫩的茎，就只好轻轻的、慢慢的洒。地里湿噜噜的，凤仙的小小的圆圆的叶片上就顶着晶莹的水珠。浇过水的凤仙，在春天暖暖的阳光的照耀中迅速的生长，一天一个样，几天工夫就长得跟黄豆芽一样粗壮。那两片翠绿的圆叶中间就生出小小的带着齿边的尖细的叶子，叶子一天比一天长大，十天半月时间，凤仙就长到一筷子那么高，秆子也有筷子那么粗壮了。
这个时候，爷爷又说：“苗子太稠了，得间苗呀。”我们就很认真的间苗，将那些瘦弱的苗子拔出来，有邻居小伙伴前来索要，反正我们的苗子稠，又再没有地方可栽，就大大方方的给那些小朋友们送给，让他们也在自家的院子里栽，省得将来偷摘我们的凤仙花。
暮春四月，凤仙开出红艳艳的花朵。黎红色的茎杆，翠绿色的叶子，粉红色的花朵，真是惹眼。
凤仙花是腋生，花朵比桃花还要大，花色品种也很多，有复瓣的，有单瓣的，有白色的，有桃红色的，有紫红色的。一大片凤仙花在院子里一丛丛，一片片的生长，竟相开放，红白紫，色彩艳丽，花香浓浓的，惹来了蜜蜂，也惹来了蝴蝶，院子里热热闹闹，十分红火。
小麦上场的时节，凤仙的茎杆长得比大拇指还要粗，主茎上长出许多旁枝，象一棵小树一样茂盛。那些枝枝叉叉的叶柄根一咕嘟一咕嘟的花朵十分繁密，凤仙的花开得特别勤快。爷爷说：“这凤仙是急性子，残花刚谢，新花就开，枝上花朵总是不断。”
六月六，豌豆收回来了，姐姐和妹妹就拣拾颗粒饱满的豌豆籽，预备七月七生“巧芽”。
七月七，牛郎织女鹊桥会，这一天也是女孩子们的节日。夜幕好不容易降临，湛蓝的夜空里，银河高悬，喜鹊们匆忙地在天空飞舞，急着给牛郎和织女搭桥去了。凤仙花依然鲜红而艳丽的开放着，几个萤火虫打着灯笼在凤仙的花丛中飞来飞去，好象在寻找遗失的梦。
母亲摘来好多凤仙花，在瓷钵里放上明矾，将凤仙花捣成花泥。左邻右舍的姑娘们梳洗好头发，穿上鲜艳的衣衫一齐来到我家的院子。母亲早已在院子里放好一张案桌，设好了“巧娘娘”的神位，神案上的香炉里插上点燃的香。姐姐端出瓦盆里生好的白生生的豌豆芽，三棵一撮，用红头绳扎成一束。
十几个女孩子扮成“巧娘娘”，依次在神案上敬献了水果之类供品，一片静谧中，“掐巧”就开始了。
我们那里也把“掐巧”叫“乞巧”，就是在每年农历七月七日的晚上，姑娘们一起祈祷神灵赐予灵巧。
隔壁的大婶咚咚咚的敲打着皮鼓，“巧娘娘”们就在这咚咚咚的鼓声中开始舞蹈。母亲手拿一面簸箕不停地煽，一边煽，一边念道：“煽，煽，煽，煽哩煽，煽得巧娘娘到跟前。巧娘娘堂前献辣子，教下姑娘作袜子；巧娘娘堂前献西瓜，教下姑娘扎菊花。。。。。。”
鼓声和着念叨声，“巧娘娘”们跳得已经神志恍惚。姐姐掐了一个“巧芽”扔进了水盆中，大家都说象镢头，将来一定是个好劳力；妹妹掐出一个“巧芽”，也扔进水盆中，大家说象鲜花，以后必定精于女红；隔壁的一个姐姐掐了一个“巧芽”又扔进水盆中，大家说象一支钢笔，往后肯定能读好书。那时我十二岁，男孩子很少参与女孩子的“掐巧”活动，但是在我家，大家就鼓励我也掐一下。我颤颤兢兢的掐了一个“巧芽”，跟姐姐妹妹们一样，也扔进水盆中，我看不出那巧芽象什么，但是大家都说象一个犁头，就说我将来一定是种庄稼的把式。爷爷一边吸着旱烟锅子，一边凑过来看热闹。他老人家听大家说我将来一定是种庄稼的把式，就乐呵呵地笑，还用烟锅杆子轻轻地敲着我的脑瓜说：“崽娃子，种庄稼好啊，跟着我打牛后半截（打牛屁股犁地）。。。。。。”
夜已阑珊，“巧娘娘”们舞蹈已经疲惫，隔壁大婶的皮鼓也越敲越没劲，母亲的念叨声音越来越小，围观的乡邻纷纷散去，掐巧在大家的嬉笑声中结束。
母亲将凤仙花的花泥逐个给掐巧的女孩子们涂抹在指甲上，用桑叶裹了，又用红丝线仔细地扎好。女孩子们就都高高兴兴的回家去，作“巧娘娘”的梦去了，院子里的凤仙花在悄悄的开放，还散发出浓郁的芳香。
“七月七日秋风凉”，秋风一凉，凤仙就开始凋败。凤仙花凋败了，可是凤仙的籽却熟落在地。来年的春天，凤仙又会在我们家院子的那片闲地里生长出来，又会开出桃花一样红艳的花朵。可是，姑娘们再也没有来“掐巧”。
姐姐的指甲被凤仙花染得红红的，红红的指甲在纤细的手指上熠熠地放着光彩。姐姐自然当了生产队里的社员，那双被凤仙花染红指甲的纤手成天握着锄把，风里来雨里去的在土地里劳作。
妹妹的指甲被凤仙花染得红红的，红红的指甲在纤细的手指上熠熠地放着光彩。妹妹既没有时间学习刺绣，又没有机会剪裁，只成天唱着：“我是公社小社员，手拿小镰刀呀，身背小竹蓝，放学以后去劳动。。。。。。”
我的粗糙的手指，也曾经被凤仙花染红指甲。那有着红红的指甲的粗糙的手，在春天里就给凤仙浇水，夏天的夜晚，在凤仙花丛中扑捉萤火虫。
爷爷还没有教会我吆牛犁地，就撒手人寰。他再也没有机会指导我们栽种凤仙，也没有福分观赏我们的红红的、鲜艳的、美丽的凤仙花。
凤仙花开了又谢了，惟有那花香始终在心中萦绕不散。
| 
